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人身未及而先闻声、心悠哉却能骤然热血沸腾,于陡峭山峰之间可倾听震天涛声,于雾气弥漫之下可饱览飞沙走石,于大气磅礴之中可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那便一定是流经秦晋之地、峡谷之间的黄河壶口瀑布了。 人到中年,平生第一次与滚滚而来的黄河水平视对望,第一回与飞流直下的黄河水俯视对接。 犹如一条腾飞的巨龙,黄河在西北黄土高原的秦晋大峡谷中穿行,当她由两排山夹着一马平川的宽阔河道流经于此时,虽然水流湍急、泥沙俱下,却也恬淡自若、怡然自得,丝毫没有石破天惊、乾坤挪移的意向,或许就在她于甜梦中醒来,正准备伸个懒腰、打个哈欠的时候,陡然间两脚踏空,一下子坠入了这个巨型“石壶”中。置身于腾升的水雾间,我始才悟出前人为何会将这里命名为壶口,始才明白脚下为何称之为“龙槽”。 观形而知意,闻声而浩然。在这里,黄河无异于一锅正沸着的水,由宽而窄,由高到低,像被一个无形的大洞吸着,顿然拢成一束,向龙槽里隆隆冲去,先跌在石上,翻个滚再跌下去,一川大水硬是被跌得粉碎,并在跌落中生起团团白烟,烟云又随水雾的攀升,由黄变灰、由灰变蓝,释出“水底生烟”的恢宏与壮观…… 看罢水,我端详脚下的石。这些如钢似铁的顽物竟被水冲刷得光滑剔透,凿得窟窟窍窍,如一盘巨大的“蜂窝”;而靠近“龙槽”的石头却像被刀齐齐切割下去的一般,竟然没有了一点尖翘;纵然在“蜂窝”石板上漫溢开来的水,或钻石觅缝,汩汩如泉,或淌过石板,潺潺成溪。置身其间,我惊叹于这里竟然集河、瀑、泉、雾所有水之形态,兼喜、怒、哀、愁所有人之情感,更感慨于石的博大宽厚,水的柔中有刚。 曾经,我到过黄河入海口,领略过沧海造田的高亢与深沉,今又从她的终点走来,驻足于此,分明感觉自己就像沾在她裤脚上的一粒尘沙,呼吸中感受到来自母亲的体温。原以为看惯尘世喧嚣的我,再也不会轻易激起心底的一潭沉水。殊不知宠辱不惊的心神,还是萌生出一种久违的感动,当收紧越来越厉害的心跳,以畏怯的脚步踩上岩背的那一刻,我还是被她原始而粗犷的自然之美所倾倒陶醉。在水与石的交融互纳中,深深为“黄河之水天上来、奔流到海不复回”的人生况味而惊叹,为历经磨难而悬出声色飞扬的生命彩虹而忘情。 一路咆哮的黄河从青藏高原越过青、甘的崇山峻岭,横跨宁夏、内蒙古的河套平原,奔腾于晋、陕之间的高山深谷,破“龙门”而出,在西岳华山脚下掉头东去,夺路华北平原,奔向渤海之滨。因为流经黄土高原而带入的大量泥沙,使其成为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,以年均16亿吨的泥沙量,构成了一串天文数字:如果筑成宽一米、高一米的城墙,她的长度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一个来回,接近赤道长度的二十七万倍。 在壶口,我不仅仅看到了水的造型、石的改变,更看到了生的磨难,死的壮烈;听到了美的呐喊,声的呜咽。李白曾来过,沉吟着“危乎高哉,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;苏东坡曾来过,朗诵着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”;龚自珍曾来过,呼喊着“狂来舞剑,怨去吹箫,两样销魂味”;范仲淹曾来过,述说着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。朦胧中,我仿佛在牧歌声、悲咽声、战鼓声、怒吼声的交响中,看见有人挈妻携子,流离四散;又有多少英豪驰骋疆场,浴血奋战;恍惚间,一曲《保卫黄河》“风在吼,马在叫,黄河在咆哮”的歌声回响在耳畔,又仿佛倾听到民族之魂在觉醒与奋争中发出的生命绝唱,倾听到一代伟人在延安与斯诺长谈中想要“骑马沿黄河流域考察”的真情感言…… 在惊艳于绝世壮美、气势磅礴力量中观看壶口,没有谁不将内心的激情点燃。我不过是人世间一粒不起眼的微尘,是惊涛骇浪里看不见的那一滴水。在流水岁月中,我自信,我自豪,因为胸中的渴望正相伴着前行的初心,黄河水一样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