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灯下走笔
故乡不只是一个词语,不只是一个符号,也不仅仅是我们的出生地。故乡是我们心灵的原型、精神的原型、生命的原型。我们的语言,我们的情感,我们的思考,我们所有的人生情结,都是从故乡启程的。
故乡是人生的始发站,这并不是一种抽象的表达,而是栩栩如生的人生现实。
人是从自然来的。我们从出生到生命结束,都与自然息息相通。故乡就是我们认识自然的第一本“乡土教材”。在我的故乡古蔺,夏日一场偏东雨过,就有彩虹从天上到小河中饮水,那种圣洁如梦的意境,一直是我走遍中国的心灵背景;秋天的赤水河,清亮如镜,如眉若黛,成了我在西北沙漠时,抵挡风炎灼热的盾牌;月夜的黄荆原始森林,溪水叮叮,虫声啾啾,所以我的心脏中永远都有大自然“原生带”的声音在作响……故乡的自然风景,就这样成为我生命中的自然风景原型,有如唐诗宋词中的精典诗句,烙印在血肉中。我相信,天下许多人都有我这样类似的经历,从故乡的自然风景出发,开始我们人生的审美历程,同时更是与自然相亲相爱结缘。
我们关于女性的知识,也是始于故乡。在记忆已经发黄的“挂历”上,可能是小学,也可能是中学——那个她可能是同桌,可能是班上最可爱的女生,也可能是众人倾慕的校花,如夏天彩虹,闪现在我们生命的世界中。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校园目送她离去,我们在梦中与她偷偷邂逅,我们在日记中与她悄悄甜蜜,这一切,就诞生了我们关于女性的最初也是最刻骨铭心的意象,当然还有此生的情感纠葛。还不仅仅如此,她还是我们人生的文学与哲学老师——她这样活色生香,生动具体地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,开启了我们想象的空间,激发出了我们对于美好的追求,点亮了我们心灵中第一盏希望的灯。她就代表着人性的美、人生的美、世界的美。许多男人征服世界的欲望,风风火火闯九州的雄心壮志,就是这样起步的。而且,还有这样一个细节,当我们后来在选择自己的配偶时,往往都会有意无意地要把当初那个她请出来,作为现实的参照——她就是我们爱的原型。
我们还通过故乡,进入人类的文化领域。故乡的风土人情、风俗习惯、方言,让我们从自然人蜕变为文化意义上的人。特别重要的是,人性中的真善美,人间的礼仪廉耻等等的第一课,都是从故乡开讲的——我们因此形成了关于世界评判体系的最初样式。
弗洛伊德说,人的生命情结来自于童年。童年的真正摇篮就是故乡。
故乡是刻在我们眉心、舌头、发音中的胎记。我想特别说一下方言——每一种方言都在展示一种情调、一种韵律、一种意境、一种生存方式、一种生命体验。方言是故乡流水的声音、雪雨的声音、山风的声音、虫子们在泥土里雀跃的声音;也是那土地的颜色、树林的颜色、房屋的颜色、路的颜色;还是那地方人脚步的节奏、畜牲们行动的节奏、天上雀雀飞翔的节奏……故乡通过我们说的方言,把我们塑造成为一个特定地方的人。我们使用方言一天,这一切就会伴随我们一天——只要我们一开口,故乡就会从我们的舌头上跳出来。
故乡,决不抽象。故乡就在我们的呼吸中、我们的发音中。故乡陪伴我们上路远行……而在天涯海角的哭时,笑时,睡时,醒时,我们则把故乡作为一个标尺,丈量天下,丈量人世,丈量春夏秋冬。
哦,月是故乡明!
(陈大刚) |